宁岐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天空。
因为那太遥远了,也太美丽了,他害怕沉迷其中,从而忘记了周围的残酷斗争。
他一直都告诉自己,一定要做一个俗人,不要做一个高雅之人。
一个人沉迷于天空。
有可能是是超脱,但也有可能是逃避。
能够超脱的人太少了,所以还是逃避。
用沈浪的话说,在现有的世界的装不了逼了,那我就强行进入更高的纬度。
有两种东西,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,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,不断增长,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。
这段话不是沈浪说的,而是康德。
宁岐没有听过这段话。
但是仰望星空的时候,却本能地浮现出这样的哲学观。
他和毫无底线薛彻不一样。
他做出的任何决定,他的任何意志,都是为了心中的目标和理想。
他其实很想说一句话,我宁岐也没有私敌。
但他还是做过了很多逾越底线的事情,所以已经无颜说出此语。
天空深邃。
人性同样深邃。
天空的深邃,让人不敢细究,唯恐沉沦。
人是从哪里来的?又要到哪里去?宇宙起源在哪里?终点在哪里?
思考这些过于玄而又玄的问题,容易让人藐视身边的现实。
人性的深邃,更加不敢让人细究,否则只会沉沦的更深。
人无完人。
每一个人心中都住着天使,每一个人心中也都住着恶魔。
当天使浮现的时候,会让人对自己所作所为无比的愧疚。
当恶魔浮现的时候,自己会让自己恐惧。
探索人性的这种沉沦,意味着灵魂的拷问,意味着自我否定,意味着意志的自我毁灭。
很多时候,强大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念头,他们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。
但……真的是对的吗?
经不起灵魂拷问的,所以不去深究。
之前的宁岐,就从不去探寻自己的人性。
因为他不敢。
一旦探寻,就会拷问,就会动摇。
而为政者,最忌讳的便是动摇。
找到一个目标,然后不断奋斗,用尽一切手段,达到这个目标。
这就是他之前的人生。
而现在,他仿佛必须拷问自己了。
他夺嫡失败了,宁元宪和宁政没有杀他。
他依旧不甘心,离开了国都,来到了薛氏的南洲城。
结果,薛氏覆灭了。
沈浪非但没有杀他,反而救了他。
这两次的死里逃生,非但没有让他觉得快活,反而是痛苦。
他不是宁翼。
宁翼是贪生怕死的,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。
宁岐不知道多少次在绝境中沉沦,每一次都自己杀了出来,置于死地而后生。
他开始拷问自己的灵魂。
然后,更加痛苦。
这几乎是要摧毁自己的意志,否定自己的过去,然后重新建立。
天黑了,天又亮了。
太阳升起。
太阳又落下。
晴空万里,又乌云密布。
雷鸣阵阵。
乌云压顶。
暴雨倾盆。
又雨过天晴。
之前宁政和宁岐讨论过姜离陛下。
宁政说姜离陛下是太阳,就算是他死了,也依旧照亮着世界。
宁岐说姜离只是稍逊即逝的流星,给人希望,但更加让人绝望。
若无希望,便不会绝望。
但是此时宁岐眼睛固定不动,没有变幻任何视野,就看着头顶的天空。
他发现,每天他大概只能看到一段时间的太阳,就是正午时刻。
因为他就只盯着他一片天空。
其他时候,太阳都在他的视野之外。
但是……
太阳不在他的视野之内,就不存在了吗?
甚至太阳落山了之后,它就不存在了吗?
哪怕在黑夜,月亮也依旧脆弱而又顽强地照亮黑暗。
但其实,月亮只是太阳的反光而已。
那现在整个世界是属于黑暗之中吗?
只不过之前是彻底的黑暗,现在月亮升上来了?
谁是这个月亮?
整整七天七夜之后。
宁岐胡子拉碴,头发散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进入残破的南洲城,吃了一顿饭。
已经有几艘船来接他了。
浮屠山的?
无所谓了。
他登上了船。
“三殿下,去哪里?”
“北上。”
舰船一路向北,目标天南行省。
几天之后。
船只靠岸。
已经有一支骑兵在这里等候他了。
“殿下,我们护送您去天南城。”骑兵首领道:“您可以在那里等候,等待属于您的时代到来。”
这又是谁的骑兵?
祝氏的?
天涯海阁的?
“我要北上。”宁岐道。
骑兵首领道:“殿下,如今薛氏家族覆灭,您北上可能会死。祝相的意见非常明确,您先留在天南行省,等到天崩地裂的时候,您再北上,入主国都。”
宁岐道:“我要北上。”
骑兵首领皱了皱眉头。
片刻后,宁岐在阎厄的保护下北上!
几天后,宁岐进入了国都!
如同一个乞丐一般,进入了王宫,拜见越王。
“回来啦?”头发全白的宁元宪双手颤抖道:“去见你的母亲吧。”
宁岐抬头看了父王一眼。
几个月不见,他更瘦了,整个身体几乎佝偻在一起。
他坐上了轮椅之后,就再也没有下来过了。
他如此的年迈了,和两三年前的年轻精致完全判若两人了。
宁岐叩首一下,然后去见母亲种妃。
………………
薛氏家族覆灭了。
在国都引起了一点点波澜,然后又陷入了沉寂。
三王子宁岐竟然回来了,他竟然敢回来。